促织
原文：
宣德间，宫中尚促织之戏，岁征民间。
此物故非西产；有华阴令欲媚上官，以一头进，试使斗而才，因责常供。
令以责之里正。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，昂其直，居为奇货。
里胥猾黠，假此科敛丁口，每责一头，辄倾数家之产。
邑有成名者，操童子业，久不售。
为人迂讷，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，百计营谋不能脱。
不终岁，薄产累尽。会征促织，成不敢敛户口，而又无所赔偿，忧闷欲死。
妻曰：“死何裨益？不如自行搜觅，冀有万一之得。”成然之。
早出暮归，提竹筒铜丝笼，于败堵丛草处，探石发穴，靡计不施，迄无济。
即捕得三两头，又劣弱不中于款。
宰严限追比，旬余，杖至百，两股间脓血流离，并虫亦不能行捉矣。
转侧床头，惟思自尽。
时村中来一驼背巫，能以神卜。
成妻具资诣问。见红女白婆，填塞门户。
入其舍，则密室垂帘，帘外设香几。
问者爇香于鼎，再拜。
巫从旁望空代祝，唇吻翕辟，不知何词。
各各竦立以听。少间，帘内掷一纸出，即道人意中事，无毫发爽。
成妻纳钱案上，焚拜如前人。
食顷，帘动，片纸抛落。
拾视之，非字而画：中绘殿阁，类兰若。
后小山下，怪石乱卧，针针丛棘，青麻头伏焉。
旁一蟆，若将跳舞。展玩不可晓。
然睹促织，隐中胸怀。
折藏之，归以示成。
成反复自念，得无教我猎虫所耶？
细瞻景状，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。
乃强起扶杖，执图诣寺后，有古陵蔚起。
循陵而走，见蹲石鳞鳞，俨然类画。
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，似寻针芥。
而心目耳力俱穷，绝无踪响。
冥搜未已，一癞头蟆猝然跃去。
成益愕，急逐趁之，蟆入草间。
蹑迹披求，见有虫伏棘根。
遽扑之，入石穴中。掭以尖草，不出；以筒水灌之，始出，状极俊健。
逐而得之。审视，巨身修尾，青项金翅。
大喜，笼归，举家庆贺，虽连城拱璧不啻也。
上于盆而养之，蟹白栗黄，备极护爱，留待限期，以塞官责。
成有子九岁，窥父不在，窃发盆。
虫跃掷径出，迅不可捉。
及扑入手，已股落腹裂，斯须就毙。
儿惧，啼告母。母闻之，面色灰死，大惊曰：“业根，死期至矣！
而翁归，自与汝复算耳！”儿涕而出。
未几，成归，闻妻言，如被冰雪。
怒索儿，儿渺然不知所往。
既得其尸于井，因而化怒为悲，抢呼欲绝。
夫妻向隅，茅舍无烟，相对默然，不复聊赖。
日将暮，取儿藁葬。近抚之，气息惙然。
喜置榻上，半夜复苏。
夫妻心稍慰，但蟋蟀笼虚，顾之则气断声吞，亦不敢复究儿。
自昏达曙，目不交睫。
东曦既驾，僵卧长愁。
忽闻门外虫鸣，惊起觇视，虫宛然尚在。
喜而捕之，一鸣辄跃去，行且速。
覆之以掌，虚若无物；手裁举，则又超忽而跃。
急趋之，折过墙隅，迷其所在。
徘徊四顾，见虫伏壁上。
审谛之，短小，黑赤色，顿非前物。
成以其小，劣之。惟彷徨瞻顾，寻所逐者。
壁上小虫忽跃落襟袖间，视之，形若土狗，梅花翅，方首，长胫，意似良。
喜而收之。将献公堂，惴惴恐不当意，思试之斗以觇之。
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，自名“蟹壳青”，日与子弟角，无不胜。
欲居之以为利，而高其直，亦无售者。
径造庐访成，视成所蓄，掩口胡卢而笑。
因出己虫，纳比笼中。
成视之，庞然修伟，自增惭怍，不敢与较。
少年固强之。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，不如拼博一笑，因合纳斗盆。
小虫伏不动，蠢若木鸡。
少年又大笑。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，仍不动。
少年又笑。屡撩之，虫暴怒，直奔，遂相腾击，振奋作声。
俄见小虫跃起，张尾伸须，直龁敌领。
少年大骇，急解令休止。
虫翘然矜鸣，似报主知。
成大喜。方共瞻玩，一鸡瞥来，径进以啄。
成骇立愕呼，幸啄不中，虫跃去尺有咫。
鸡健进，逐逼之，虫已在爪下矣。
成仓猝莫知所救，顿足失色。
旋见鸡伸颈摆扑，临视，则虫集冠上，力叮不释。
成益惊喜，掇置笼中。
翼日进宰，宰见其小，怒诃成。
成述其异，宰不信。试与他虫斗，虫尽靡。
又试之鸡，果如成言。
乃赏成，献诸抚军。抚军大悦，以金笼进上，细疏其能。
既入宫中，举天下所贡蝴蝶、螳螂、油利挞、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，无出其右者。
每闻琴瑟之声，则应节而舞。
益奇之。上大嘉悦，诏赐抚臣名马衣缎。
抚军不忘所自，无何，宰以卓异闻，宰悦，免成役。
又嘱学使俾入邑庠。后岁余，成子精神复旧，自言身化促织，轻捷善斗，今始苏耳。
抚军亦厚赉成。不数岁，田百顷，楼阁万椽，牛羊蹄躈各千计；一出门，裘马过世家焉。
异史氏曰：“天子偶用一物，未必不过此已忘；而奉行者即为定例。
加以官贪吏虐，民日贴妇卖儿，更无休止。
故天子一跬步，皆关民命，不可忽也。
独是成氏子以蠹贫，以促织富，裘马扬扬。
当其为里正、受扑责时，岂意其至此哉？
天将以酬长厚者，遂使抚臣、令尹，并受促织恩荫。
闻之：一人飞升，仙及鸡犬。
信夫！”
注释：
● 宣德：明宣宗年号（1426-1435）。● 尚：崇尚，爱好。
● 西：这里指陕西。
● 华阴令：华阴县县官。
● 才：（有）才能。这里指勇敢善斗。
● 责：责令。
● 里正：里长。
● 游侠儿：这里指游手好闲、不务正业的年轻人。
● 昂其直：抬高它的价钱。直，通'值'。
● 居为奇货：储存起来，当作稀奇的货物（等待高价）。居，积、储存。
● 里胥：管理乡里事物的公差。
● 科敛丁口：向百姓征税摊派费用。科敛，摊派、聚敛。科，聚敛。丁口，老百姓。丁，成年男子。
● 操童子业：意思是正在
● 售：原意是卖卖物出手，这里指考取。
● 迂讷：拘谨而又不善于说话。
● 累尽：牵累而耗尽。累，牵连，妨碍。
● 裨益：补益。
● 款：款式，规格。
● 宰严限追比：县令严定期限，催促缴纳。追比，旧时地方官吏严逼人民，限期交税、交差、逾期受杖责，叫'追比'。
● 流离：淋漓。
● 能以神卜：能够凭借神力占卜。
● 红女白婆：红妆的少女、白发的老婆婆。
● 爇香：点燃香。
● 翕辟：翕，合。辟，开。
● 竦立：恭敬地站着。
● 无毫发爽：没有丝毫差错。
● 食顷：吃一顿饭的工夫。
● 兰若：寺庙，即梵语'阿兰若'。
● 青麻头：和下文的'蝴蝶'、'螳螂'、'油利垯'、'青丝额'，都是上品蟋蟀的名字。
● 有古陵蔚起：有古坟高起。蔚，草木茂盛的样子，引申为高大的样子。
● 蹲石鳞鳞：蹲踞着的一块块石头像鱼鳞排列。
● 冥搜：用尽心思搜索。冥：深。
● 趁：赶。
● 蹑迹披求：追（蛤蟆的）总计，拨开（丛草）寻求。蹑，悄悄追随。披，拨开。
● 虽连城拱璧不啻也：即使价值连城的宝玉也比不上。拱璧，大璧，极言其珍贵。啻，止。
● 蟹白栗黄：蟹肉和栗肉，指蟋蟀吃的精饲料。
● 斯须：一刻工夫，一会儿。
● 业根：祸种，惹祸的东西。业，业障，佛教用语，罪恶的意思。
● 复算：再算账，追究。
● 抢呼欲绝：头撞地，口呼天，几乎要绝命。抢，碰撞。
● 向隅：面对墙角（哭泣）。《说苑》：'今有满堂饮酒者，有一人独索然向隅哭泣……'后人用'向隅'，含有哭泣的意思。
● 藁葬：用草席裹着尸体埋葬。
● 惙然：气息微弱的样子。
● 气断声吞：出不来气，说不出话，形容极度悲伤。
● 交睫：闭上眼睛要睡。
● 东曦既驾：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。东曦，指日神东君。曦，日光。既驾，已经乘车出来。古代传说，日神乘着神龙驾驭的车。
● 觇视：窥视。
● 裁：通'才'，刚刚。
● 超忽：形容跳得轻快而高。
● 审谛之：仔细地（看）它。
● 土狗：蝼蛄的别名。
● 日与子弟角：天天和伙伴（的蟋蟀）角斗比赛。子弟，年轻人。
● 售者：这里指买主。
● 造庐：指到家。造，到……去。庐，本指乡村一户人家所占的房地。引申为村房或小屋。
● 胡卢：形容笑的样子。
● 比笼：比试的笼子。
● 惭怍：惭愧。
● 固强之：坚持要较量较量。固，坚持、一定。强，迫使。
● 顾：但。
● 蠢若木鸡：形容神貌呆笨。《
● 龁：咬。
● 翘然矜鸣：鼓起翅膀得意地叫。翘，举。矜，夸耀。
● 尺有咫：一尺多。咫，八寸。
● 虫集冠上：蟋蟀落在鸡冠上。集，止。
● 翼：同'翌'。
● 抚军：官名，巡抚的别称，总管一省的民政和军政。
● 细疏：仔细地陈述。疏，臣下向君主陈述事情的一种公文，这里作动词。
● 无何：没多久。
● 卓异：（才能）优异。这是考核官吏政绩的评语。
● 又嘱学使：又嘱，是抚军嘱。学使，提督学政（学台），是专管教育和考试的官。
● 俾入邑庠：使（他）进入县学，即做秀才。俾，使。邑，县。庠，学校。
● 百顷：和下文的'万椽'，都极言其多。
● 牛羊蹄躈各千计：意思是牛羊几百头。蹄躈，亦作'蹄噭'，古时用以计算牲畜的头数。噭，口；躈，肛门。见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。千计，是说很多，不是实数。
● 裘马过世家：穿的皮衣和驾车的马都超过世代做官的人家。
● 异史氏；作者自称。《聊斋志异》里边有许多怪异的事，所以称异史。
● 贴妇：把妻子做抵押品去借钱。贴，抵押。
● 独是：唯独这个。
● 以蠹贫：因做书虫而贫穷。蠹，蛀虫，这里用来比喻侵耗财务的胥吏。
● 令尹：县令，府尹。这里是沿用古称。
● 恩荫：得到恩惠荫庇。
● 一人飞升，仙及鸡犬：一个人升天，连他的鸡犬也成仙。比喻一个人发迹了，同他有关系的人都跟着得势。
原文拼音（仅供参考）：
宣[xuān]德[dé]间[jiān]，宫[gōng]中[zhōng]尚[shàng]促[cù]织[zhī]之[zhī]戏[xì]，岁[suì]征[zhēng]民[mín]间[jiān]。
此[cǐ]物[wù]故[gù]非[fēi]西[xī]产[chǎn]；有[yǒu]华[huá]阴[yīn]令[lìng]欲[yù]媚[mèi]上[shàng]官[guān]，以[yǐ]一[yī]头[tóu]进[jìn]，试[shì]使[shǐ]斗[dòu]而[ér]才[cái]，因[yīn]责[zé]常[cháng]供[gòng]。
令[lìng]以[yǐ]责[zé]之[zhī]里[lǐ]正[zhèng]。市[shì]中[zhōng]游[yóu]侠[xiá]儿[ér]得[dé]佳[jiā]者[zhě]笼[lóng]养[yǎng]之[zhī]，昂[áng]其[qí]直[zhí]，居[jū]为[wèi]奇[qí]货[huò]。
里[lǐ]胥[xū]猾[huá]黠[xiá]，假[jiǎ]此[cǐ]科[kē]敛[liǎn]丁[dīng]口[kǒu]，每[měi]责[zé]一[yī]头[tóu]，辄[zhé]倾[qīng]数[shǔ]家[jiā]之[zhī]产[chǎn]。
邑[yì]有[yǒu]成[chéng]名[míng]者[zhě]，操[cāo]童[tóng]子[zǐ]业[yè]，久[jiǔ]不[bù]售[shòu]。
为[wèi]人[rén]迂[yū]讷[nè]，遂[suì]为[wèi]猾[huá]胥[xū]报[bào]充[chōng]里[lǐ]正[zhèng]役[yì]，百[bǎi]计[jì]营[yíng]谋[móu]不[bù]能[néng]脱[tuō]。
不[bù]终[zhōng]岁[suì]，薄[báo]产[chǎn]累[léi]尽[jìn]。会[huì]征[zhēng]促[cù]织[zhī]，成[chéng]不[bù]敢[gǎn]敛[liǎn]户[hù]口[kǒu]，而[ér]又[yòu]无[wú]所[suǒ]赔[péi]偿[cháng]，忧[yōu]闷[mèn]欲[yù]死[sǐ]。
妻[qī]曰[yuē]：“死[sǐ]何[hé]裨[pí]益[yì]？不[bù]如[rú]自[zì]行[xíng]搜[sōu]觅[mì]，冀[jì]有[yǒu]万[wàn]一[yī]之[zhī]得[dé]。”成[chéng]然[rán]之[zhī]。
早[zǎo]出[chū]暮[mù]归[guī]，提[tí]竹[zhú]筒[tǒng]铜[tóng]丝[sī]笼[lóng]，于[yú]败[bài]堵[dǔ]丛[cóng]草[cǎo]处[chù]，探[tàn]石[shí]发[fā]穴[xué]，靡[mí]计[jì]不[bù]施[shī]，迄[qì]无[wú]济[jì]。
即[jí]捕[bǔ]得[dé]三[sān]两[liǎng]头[tóu]，又[yòu]劣[liè]弱[ruò]不[bù]中[zhōng]于[yú]款[kuǎn]。
宰[zǎi]严[yán]限[xiàn]追[zhuī]比[bǐ]，旬[xún]余[yú]，杖[zhàng]至[zhì]百[bǎi]，两[liǎng]股[gǔ]间[jiān]脓[nóng]血[xiě]流[liú]离[lí]，并[bìng]虫[chóng]亦[yì]不[bù]能[néng]行[xíng]捉[zhuō]矣[yǐ]。
转[zhuǎn]侧[cè]床[chuáng]头[tóu]，惟[wéi]思[sī]自[zì]尽[jìn]。
时[shí]村[cūn]中[zhōng]来[lái]一[yī]驼[tuó]背[bēi]巫[wū]，能[néng]以[yǐ]神[shén]卜[bǔ]。
成[chéng]妻[qī]具[jù]资[zī]诣[yì]问[wèn]。见[jiàn]红[hóng]女[nǚ]白[bái]婆[pó]，填[tián]塞[sāi]门[mén]户[hù]。
入[rù]其[qí]舍[shě]，则[zé]密[mì]室[shì]垂[chuí]帘[lián]，帘[lián]外[wài]设[shè]香[xiāng]几[jǐ]。
问[wèn]者[zhě]爇[ruò]香[xiāng]于[yú]鼎[dǐng]，再[zài]拜[bài]。
巫[wū]从[cóng]旁[páng]望[wàng]空[kōng]代[dài]祝[zhù]，唇[chún]吻[wěn]翕[xī]辟[pì]，不[bù]知[zhī]何[hé]词[cí]。
各[gè]各[gè]竦[sǒng]立[lì]以[yǐ]听[tīng]。少[shǎo]间[jiān]，帘[lián]内[nèi]掷[zhì]一[yī]纸[zhǐ]出[chū]，即[jí]道[dào]人[rén]意[yì]中[zhōng]事[shì]，无[wú]毫[háo]发[fā]爽[shuǎng]。
成[chéng]妻[qī]纳[nà]钱[qián]案[àn]上[shàng]，焚[fén]拜[bài]如[rú]前[qián]人[rén]。
食[shí]顷[qǐng]，帘[lián]动[dòng]，片[piàn]纸[zhǐ]抛[pāo]落[luò]。
拾[shí]视[shì]之[zhī]，非[fēi]字[zì]而[ér]画[huà]：中[zhōng]绘[huì]殿[diàn]阁[gé]，类[lèi]兰[lán]若[ruò]。
后[hòu]小[xiǎo]山[shān]下[xià]，怪[guài]石[shí]乱[luàn]卧[wò]，针[zhēn]针[zhēn]丛[cóng]棘[jí]，青[qīng]麻[má]头[tóu]伏[fú]焉[yān]。
旁[páng]一[yī]蟆[má]，若[ruò]将[jiāng]跳[tiào]舞[wǔ]。展[zhǎn]玩[wán]不[bù]可[kě]晓[xiǎo]。
然[rán]睹[dǔ]促[cù]织[zhī]，隐[yǐn]中[zhōng]胸[xiōng]怀[huái]。
折[zhé]藏[cáng]之[zhī]，归[guī]以[yǐ]示[shì]成[chéng]。
成[chéng]反[fǎn]复[fù]自[zì]念[niàn]，得[dé]无[wú]教[jiào]我[wǒ]猎[liè]虫[chóng]所[suǒ]耶[yé]？
细[xì]瞻[zhān]景[jǐng]状[zhuàng]，与[yǔ]村[cūn]东[dōng]大[dà]佛[fó]阁[gé]真[zhēn]逼[bī]似[sì]。
乃[nǎi]强[qiáng]起[qǐ]扶[fú]杖[zhàng]，执[zhí]图[tú]诣[yì]寺[sì]后[hòu]，有[yǒu]古[gǔ]陵[líng]蔚[wèi]起[qǐ]。
循[xún]陵[líng]而[ér]走[zǒu]，见[jiàn]蹲[dūn]石[shí]鳞[lín]鳞[lín]，俨[yǎn]然[rán]类[lèi]画[huà]。
遂[suì]于[yú]蒿[hāo]莱[lái]中[zhōng]侧[cè]听[tīng]徐[xú]行[xíng]，似[sì]寻[xún]针[zhēn]芥[jiè]。
而[ér]心[xīn]目[mù]耳[ěr]力[lì]俱[jù]穷[qióng]，绝[jué]无[wú]踪[zōng]响[xiǎng]。
冥[míng]搜[sōu]未[wèi]已[yǐ]，一[yī]癞[lài]头[tóu]蟆[má]猝[cù]然[rán]跃[yuè]去[qù]。
成[chéng]益[yì]愕[è]，急[jí]逐[zhú]趁[chèn]之[zhī]，蟆[má]入[rù]草[cǎo]间[jiān]。
蹑[niè]迹[jì]披[pī]求[qiú]，见[jiàn]有[yǒu]虫[chóng]伏[fú]棘[jí]根[gēn]。
遽[jù]扑[pū]之[zhī]，入[rù]石[shí]穴[xué]中[zhōng]。掭[tiàn]以[yǐ]尖[jiān]草[cǎo]，不[bù]出[chū]；以[yǐ]筒[tǒng]水[shuǐ]灌[guàn]之[zhī]，始[shǐ]出[chū]，状[zhuàng]极[jí]俊[jùn]健[jiàn]。
逐[zhú]而[ér]得[dé]之[zhī]。审[shěn]视[shì]，巨[jù]身[shēn]修[xiū]尾[wěi]，青[qīng]项[xiàng]金[jīn]翅[chì]。
大[dà]喜[xǐ]，笼[lóng]归[guī]，举[jǔ]家[jiā]庆[qìng]贺[hè]，虽[suī]连[lián]城[chéng]拱[gǒng]璧[bì]不[bù]啻[chì]也[yě]。
上[shàng]于[yú]盆[pén]而[ér]养[yǎng]之[zhī]，蟹[xiè]白[bái]栗[lì]黄[huáng]，备[bèi]极[jí]护[hù]爱[ài]，留[liú]待[dài]限[xiàn]期[qī]，以[yǐ]塞[sāi]官[guān]责[zé]。
成[chéng]有[yǒu]子[zǐ]九[jiǔ]岁[suì]，窥[kuī]父[fù]不[bù]在[zài]，窃[qiè]发[fā]盆[pén]。
虫[chóng]跃[yuè]掷[zhì]径[jìng]出[chū]，迅[xùn]不[bù]可[kě]捉[zhuō]。
及[jí]扑[pū]入[rù]手[shǒu]，已[yǐ]股[gǔ]落[luò]腹[fù]裂[liè]，斯[sī]须[xū]就[jiù]毙[bì]。
儿[ér]惧[jù]，啼[tí]告[gào]母[mǔ]。母[mǔ]闻[wén]之[zhī]，面[miàn]色[sè]灰[huī]死[sǐ]，大[dà]惊[jīng]曰[yuē]：“业[yè]根[gēn]，死[sǐ]期[qī]至[zhì]矣[yǐ]！
而[ér]翁[wēng]归[guī]，自[zì]与[yǔ]汝[rǔ]复[fù]算[suàn]耳[ěr]！”儿[ér]涕[tì]而[ér]出[chū]。
未[wèi]几[jǐ]，成[chéng]归[guī]，闻[wén]妻[qī]言[yán]，如[rú]被[bèi]冰[bīng]雪[xuě]。
怒[nù]索[suǒ]儿[ér]，儿[ér]渺[miǎo]然[rán]不[bù]知[zhī]所[suǒ]往[wǎng]。
既[jì]得[dé]其[qí]尸[shī]于[yú]井[jǐng]，因[yīn]而[ér]化[huà]怒[nù]为[wèi]悲[bēi]，抢[qiǎng]呼[hū]欲[yù]绝[jué]。
夫[fū]妻[qī]向[xiàng]隅[yú]，茅[máo]舍[shě]无[wú]烟[yān]，相[xiāng]对[duì]默[mò]然[rán]，不[bù]复[fù]聊[liáo]赖[lài]。
日[rì]将[jiāng]暮[mù]，取[qǔ]儿[ér]藁[gǎo]葬[zàng]。近[jìn]抚[fǔ]之[zhī]，气[qì]息[xī]惙[chuò]然[rán]。
喜[xǐ]置[zhì]榻[tà]上[shàng]，半[bàn]夜[yè]复[fù]苏[sū]。
夫[fū]妻[qī]心[xīn]稍[shāo]慰[wèi]，但[dàn]蟋[xī]蟀[shuài]笼[lóng]虚[xū]，顾[gù]之[zhī]则[zé]气[qì]断[duàn]声[shēng]吞[tūn]，亦[yì]不[bù]敢[gǎn]复[fù]究[jiū]儿[ér]。
自[zì]昏[hūn]达[dá]曙[shǔ]，目[mù]不[bù]交[jiāo]睫[jié]。
东[dōng]曦[xī]既[jì]驾[jià]，僵[jiāng]卧[wò]长[cháng]愁[chóu]。
忽[hū]闻[wén]门[mén]外[wài]虫[chóng]鸣[míng]，惊[jīng]起[qǐ]觇[chān]视[shì]，虫[chóng]宛[wǎn]然[rán]尚[shàng]在[zài]。
喜[xǐ]而[ér]捕[bǔ]之[zhī]，一[yī]鸣[míng]辄[zhé]跃[yuè]去[qù]，行[xíng]且[qiě]速[sù]。
覆[fù]之[zhī]以[yǐ]掌[zhǎng]，虚[xū]若[ruò]无[wú]物[wù]；手[shǒu]裁[cái]举[jǔ]，则[zé]又[yòu]超[chāo]忽[hū]而[ér]跃[yuè]。
急[jí]趋[qū]之[zhī]，折[zhé]过[guò]墙[qiáng]隅[yú]，迷[mí]其[qí]所[suǒ]在[zài]。
徘[pái]徊[huái]四[sì]顾[gù]，见[jiàn]虫[chóng]伏[fú]壁[bì]上[shàng]。
审[shěn]谛[dì]之[zhī]，短[duǎn]小[xiǎo]，黑[hēi]赤[chì]色[sè]，顿[dùn]非[fēi]前[qián]物[wù]。
成[chéng]以[yǐ]其[qí]小[xiǎo]，劣[liè]之[zhī]。惟[wéi]彷[páng]徨[huáng]瞻[zhān]顾[gù]，寻[xún]所[suǒ]逐[zhú]者[zhě]。
壁[bì]上[shàng]小[xiǎo]虫[chóng]忽[hū]跃[yuè]落[luò]襟[jīn]袖[xiù]间[jiān]，视[shì]之[zhī]，形[xíng]若[ruò]土[tǔ]狗[gǒu]，梅[méi]花[huā]翅[chì]，方[fāng]首[shǒu]，长[cháng]胫[jìng]，意[yì]似[sì]良[liáng]。
喜[xǐ]而[ér]收[shōu]之[zhī]。将[jiāng]献[xiàn]公[gōng]堂[táng]，惴[zhuì]惴[zhuì]恐[kǒng]不[bù]当[dāng]意[yì]，思[sī]试[shì]之[zhī]斗[dòu]以[yǐ]觇[chān]之[zhī]。
村[cūn]中[zhōng]少[shǎo]年[nián]好[hǎo]事[shì]者[zhě]驯[xùn]养[yǎng]一[yī]虫[chóng]，自[zì]名[míng]“蟹[xiè]壳[ké]青[qīng]”，日[rì]与[yǔ]子[zǐ]弟[dì]角[jiǎo]，无[wú]不[bù]胜[shèng]。
欲[yù]居[jū]之[zhī]以[yǐ]为[wèi]利[lì]，而[ér]高[gāo]其[qí]直[zhí]，亦[yì]无[wú]售[shòu]者[zhě]。
径[jìng]造[zào]庐[lú]访[fǎng]成[chéng]，视[shì]成[chéng]所[suǒ]蓄[xù]，掩[yǎn]口[kǒu]胡[hú]卢[lú]而[ér]笑[xiào]。
因[yīn]出[chū]己[jǐ]虫[chóng]，纳[nà]比[bǐ]笼[lóng]中[zhōng]。
成[chéng]视[shì]之[zhī]，庞[páng]然[rán]修[xiū]伟[wěi]，自[zì]增[zēng]惭[cán]怍[zuò]，不[bù]敢[gǎn]与[yǔ]较[jiào]。
少[shǎo]年[nián]固[gù]强[qiáng]之[zhī]。顾[gù]念[niàn]蓄[xù]劣[liè]物[wù]终[zhōng]无[wú]所[suǒ]用[yòng]，不[bù]如[rú]拼[pīn]博[bó]一[yī]笑[xiào]，因[yīn]合[hé]纳[nà]斗[dòu]盆[pén]。
小[xiǎo]虫[chóng]伏[fú]不[bù]动[dòng]，蠢[chǔn]若[ruò]木[mù]鸡[jī]。
少[shǎo]年[nián]又[yòu]大[dà]笑[xiào]。试[shì]以[yǐ]猪[zhū]鬣[liè]毛[máo]撩[liāo]拨[bō]虫[chóng]须[xū]，仍[réng]不[bù]动[dòng]。
少[shǎo]年[nián]又[yòu]笑[xiào]。屡[lǚ]撩[liāo]之[zhī]，虫[chóng]暴[bào]怒[nù]，直[zhí]奔[bēn]，遂[suì]相[xiāng]腾[téng]击[jī]，振[zhèn]奋[fèn]作[zuò]声[shēng]。
俄[é]见[jiàn]小[xiǎo]虫[chóng]跃[yuè]起[qǐ]，张[zhāng]尾[wěi]伸[shēn]须[xū]，直[zhí]龁[hé]敌[dí]领[lǐng]。
少[shǎo]年[nián]大[dà]骇[hài]，急[jí]解[jiě]令[lìng]休[xiū]止[zhǐ]。
虫[chóng]翘[qiáo]然[rán]矜[jīn]鸣[míng]，似[sì]报[bào]主[zhǔ]知[zhī]。
成[chéng]大[dà]喜[xǐ]。方[fāng]共[gòng]瞻[zhān]玩[wán]，一[yī]鸡[jī]瞥[piē]来[lái]，径[jìng]进[jìn]以[yǐ]啄[zhuó]。
成[chéng]骇[hài]立[lì]愕[è]呼[hū]，幸[xìng]啄[zhuó]不[bù]中[zhōng]，虫[chóng]跃[yuè]去[qù]尺[chǐ]有[yǒu]咫[zhǐ]。
鸡[jī]健[jiàn]进[jìn]，逐[zhú]逼[bī]之[zhī]，虫[chóng]已[yǐ]在[zài]爪[zhǎo]下[xià]矣[yǐ]。
成[chéng]仓[cāng]猝[cù]莫[mò]知[zhī]所[suǒ]救[jiù]，顿[dùn]足[zú]失[shī]色[sè]。
旋[xuán]见[jiàn]鸡[jī]伸[shēn]颈[jǐng]摆[bǎi]扑[pū]，临[lín]视[shì]，则[zé]虫[chóng]集[jí]冠[guàn]上[shàng]，力[lì]叮[dīng]不[bù]释[shì]。
成[chéng]益[yì]惊[jīng]喜[xǐ]，掇[duō]置[zhì]笼[lóng]中[zhōng]。
翼[yì]日[rì]进[jìn]宰[zǎi]，宰[zǎi]见[jiàn]其[qí]小[xiǎo]，怒[nù]诃[hē]成[chéng]。
成[chéng]述[shù]其[qí]异[yì]，宰[zǎi]不[bù]信[xìn]。试[shì]与[yǔ]他[tā]虫[chóng]斗[dòu]，虫[chóng]尽[jìn]靡[mí]。
又[yòu]试[shì]之[zhī]鸡[jī]，果[guǒ]如[rú]成[chéng]言[yán]。
乃[nǎi]赏[shǎng]成[chéng]，献[xiàn]诸[zhū]抚[fǔ]军[jūn]。抚[fǔ]军[jūn]大[dà]悦[yuè]，以[yǐ]金[jīn]笼[lóng]进[jìn]上[shàng]，细[xì]疏[shū]其[qí]能[néng]。
既[jì]入[rù]宫[gōng]中[zhōng]，举[jǔ]天[tiān]下[xià]所[suǒ]贡[gòng]蝴[hú]蝶[dié]、螳[táng]螂[láng]、油[yóu]利[lì]挞[tà]、青[qīng]丝[sī]额[é]一[yī]切[qiē]异[yì]状[zhuàng]遍[biàn]试[shì]之[zhī]，无[wú]出[chū]其[qí]右[yòu]者[zhě]。
每[měi]闻[wén]琴[qín]瑟[sè]之[zhī]声[shēng]，则[zé]应[yīng]节[jié]而[ér]舞[wǔ]。
益[yì]奇[qí]之[zhī]。上[shàng]大[dà]嘉[jiā]悦[yuè]，诏[zhào]赐[cì]抚[fǔ]臣[chén]名[míng]马[mǎ]衣[yī]缎[duàn]。
抚[fǔ]军[jūn]不[bù]忘[wàng]所[suǒ]自[zì]，无[wú]何[hé]，宰[zǎi]以[yǐ]卓[zhuó]异[yì]闻[wén]，宰[zǎi]悦[yuè]，免[miǎn]成[chéng]役[yì]。
又[yòu]嘱[zhǔ]学[xué]使[shǐ]俾[bǐ]入[rù]邑[yì]庠[xiáng]。后[hòu]岁[suì]余[yú]，成[chéng]子[zǐ]精[jīng]神[shén]复[fù]旧[jiù]，自[zì]言[yán]身[shēn]化[huà]促[cù]织[zhī]，轻[qīng]捷[jié]善[shàn]斗[dòu]，今[jīn]始[shǐ]苏[sū]耳[ěr]。
抚[fǔ]军[jūn]亦[yì]厚[hòu]赉[lài]成[chéng]。不[bù]数[shǔ]岁[suì]，田[tián]百[bǎi]顷[qǐng]，楼[lóu]阁[gé]万[wàn]椽[chuán]，牛[niú]羊[yáng]蹄[tí]躈[qiào]各[gè]千[qiān]计[jì]；一[yī]出[chū]门[mén]，裘[qiú]马[mǎ]过[guò]世[shì]家[jiā]焉[yān]。
异[yì]史[shǐ]氏[shì]曰[yuē]：“天[tiān]子[zǐ]偶[ǒu]用[yòng]一[yī]物[wù]，未[wèi]必[bì]不[bù]过[guò]此[cǐ]已[yǐ]忘[wàng]；而[ér]奉[fèng]行[xíng]者[zhě]即[jí]为[wèi]定[dìng]例[lì]。
加[jiā]以[yǐ]官[guān]贪[tān]吏[lì]虐[nüè]，民[mín]日[rì]贴[tiē]妇[fù]卖[mài]儿[ér]，更[gèng]无[wú]休[xiū]止[zhǐ]。
故[gù]天[tiān]子[zǐ]一[yī]跬[kuǐ]步[bù]，皆[jiē]关[guān]民[mín]命[mìng]，不[bù]可[kě]忽[hū]也[yě]。
独[dú]是[shì]成[chéng]氏[shì]子[zǐ]以[yǐ]蠹[dù]贫[pín]，以[yǐ]促[cù]织[zhī]富[fù]，裘[qiú]马[mǎ]扬[yáng]扬[yáng]。
当[dāng]其[qí]为[wèi]里[lǐ]正[zhèng]、受[shòu]扑[pū]责[zé]时[shí]，岂[qǐ]意[yì]其[qí]至[zhì]此[cǐ]哉[zāi]？
天[tiān]将[jiāng]以[yǐ]酬[chóu]长[cháng]厚[hòu]者[zhě]，遂[suì]使[shǐ]抚[fǔ]臣[chén]、令[lìng]尹[yǐn]，并[bìng]受[shòu]促[cù]织[zhī]恩[ēn]荫[yīn]。
闻[wén]之[zhī]：一[yī]人[rén]飞[fēi]升[shēng]，仙[xiān]及[jí]鸡[jī]犬[quǎn]。
信[xìn]夫[fū]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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